追忆篇 逝者之名 第八章　弃剑

新年伊始，白银之手骑士团的见习圣骑士学校里，一个年轻的新学生成为了众人关注的焦点。这不仅是因为他的介绍人兼监护人是白银之手骑士团里最年轻的高阶圣骑士——灰烬使者法琳？沙东布瑞克，还因为他对于圣骑士的各方面知识技巧的飞快吸收速度。这个年仅15岁的孩子，在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就学会了普通见习圣骑士需要花上两年才能熟练掌握的圣光知识，甚至已经可以运用圣光给自己施加低阶的祝福。

 

　　此刻，初春的一天，在阳光明媚的午后，维恩坐在教室的窗边，认真阅读着由乌瑟尔撰写的《圣光之力》，时不时拿笔在上面作记号。

 

　　“这样就感觉充实多了。”维恩心里总荡漾着一种满足的情绪。在法琳家里住了三个多月，头一个月就是每天听这女人的疯狂言论，还被她吵闹着要拖去“那个世界”，这让他不厌其烦。后来竟然莫名其妙进了圣骑士的学校。一开始，他还觉得这不可能适合自己，毕竟圣骑士和他原本应该属于天敌——这是他第一位导师说的。但当拿起课本，和其他见习圣骑士一起学习之后，他却渐渐感到自己很快就溶入了神圣的知识里面，甚至能与其产生共鸣。

 

　　法琳在新生的开学典礼上说的话不由得又在他脑海里响了起来：

 

　　“圣光不是普通的魔法那样只要多加练习就能学会的，而是需要对它产生信仰……最虔诚的信仰就能带来最强大的力量。圣光不是用来夺取，而是用来保护的……”

 

　　“信仰吗……”维恩用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自言自语，“当我静下心来祈求圣光的庇护时，我的确感到了温暖的力量……不过，一个恶魔信仰圣光，会令人不齿吧……”

 

　　他曾经有过信仰——那也是永远无法抛弃的——他信仰鲜血与力量。在卡拉赞，那个冰冷的塔里，他的第一位导师对他的第一个指令，就是杀戮。“越血腥的地方，你就越能获得胜利。”这句话就像是一个烙印，深深刻在了他的心里。他是为战争而诞生的，是被用来杀人的工具，并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即便到了今天，他拿起圣光的课本，触及到光明的祝福时，他依然不能从内心最深处对鲜血那种疯狂的渴望中解脱出来。因为那曾是他的全部。

 

　　维恩作了好几个深呼吸——他一想到这里的时候，内心就难以平静。他把书放到一旁，头靠在椅子靠背上。

 

　　我不曾怀疑过圣光——他在心里反复的念叨着——但我却不能不怀疑我自己。即使对法琳，对克罗米，我也从未袒露过我曾经有过多大的罪孽。从鲜血的修罗场里走出来的我，就算拥有天资，但我有资格接受圣光的洗礼吗？我能得到神圣的宽恕吗？而且……

 

　　他的眼前浮现出那间温暖的小屋。那是他已经非常熟悉的景象。在壁炉里，木柴燃得正旺；天花板上的吊灯被他擦拭干净了，绽放出明亮的光芒；克罗米安静的坐在沙发上看书；他忙着收拾桌上的碗筷，同时感叹两位女性的恐怖胃口；法琳则喋喋不休，仿佛她从来没有什么找不到话题的时候……

 

　　对于我来说，这已经是以前根本不敢去想象的幸福了。但每当回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就会觉得这更像是一种罪孽。因为我，太多的人死去，太多的家庭只能留下痛苦的啼哭声。但我却能在这样的家里，和我的朋友一起快乐的度过每一天。我的第一位导师曾经说过，这世界是公平的，要得到某种东西就必须获得相应的代价。但是，现在的我，代价在哪里呢？这样的我，怎么还可以坐在这里，聆听圣光的教诲呢？

 

　　维恩使劲摇了摇头，让自己暂时别再去想这些事。

 

　　总之，现在还是努力学习为上。等到我能独当一面了，我会为自己曾经的过错而赎罪。

 

　　他想到这里，再次把手伸向那本《圣光之力》。但这时候突然从门口传来一个人的声音：

 

　　“维恩，请立刻去大教堂报道。光明使者大人要亲自接见你。”

 

　　走进大教堂中心的时候，维恩感到脊背上有点发凉。在他眼前的景象，和三个月前他第一次走进这里时的景象几乎一模一样——白银之手骑士团的高阶圣骑士们坐在他们曾经坐过的位置上，一齐用特别的眼神打量着他。这中间有好几个人他都认识——光明使者乌瑟尔、真理使者埃兰、大领主库尔塔兹、“兽人屠杀者”库勒……几乎他见到过的高阶圣骑士竟然齐聚一堂。但偏偏少了一个人——他此刻不知如何，非常希望那个人也会出现在这里。

 

　　在他身后，大厅的门突然合上了。

 

　　维恩心中顿时涌上巨大的不安。在他面前，乌瑟尔已经站了起来。他的手中握着一把金黄色的短剑。

 

　　在其他圣骑士的注视下，光明使者用一贯的温和语气开口了：

 

　　“维恩，这次单独找你来，就是为了证明一件事。这是我和我的同僚们一直担心的。那就是：你究竟是什么来历？”

 

　　他的话并没有哪里显得无礼，但维恩却觉得这话像钢针一样，直刺进他心里。

 

　　乌瑟尔观察着他表情的变化，接着往下说：

 

　　“在你第一次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就感到了你身上带有很重的负面气息。按理说，这种气息只应属于恶魔。而现在，虽然你正在学习圣光，但你身上的那种气息依然没有减少的迹象。这不得不让我对你的来历产生怀疑。你来自卡拉赞，那里曾是不详之地，是恶魔们的家园……既然这样，对于可能的威胁，我们就必须事先杜绝——我要对你进行检验。”

 

　　维恩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意思？”他朝前走了一步，“你们不是认为卡拉赞那里不可能出现什么威胁了吗？怎么现在又拿我的出生地说事？还有，你说要对我进行检验，是什么意思？”

 

　　乌瑟尔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反问。他把手中的金色短剑放到桌上，然后抬起头，露出了奇怪的笑容。

 

　　“拿着它。”

 

　　维恩带着不理解的表情盯着他。片刻之后，他走上去，伸手把短剑拿了起来。这真是一把完美的剑。金黄的光芒在整把剑上流动；剑身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魔法符文；而剑刃显然是经过了精心的打磨，锋利得看不见一丝纰漏；在剑柄上还刻着一行小字：“光明使者，乌瑟尔”——这显然是骑士团长的贴身配剑。

 

　　维恩不禁感叹制造这把剑的人拥有多么精巧的手艺。但就在这时，乌瑟尔突然阴起了脸。在维恩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飞快的念了一段祝福。

 

　　在剑上流动的金光猛的迸发出来。这光芒迅速把维恩的身体包裹。紧接着，他身体内部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这疼痛让他这样强壮的人也几乎要晕倒。

 

　　血液在燃烧，在蒸发！维恩很快就发现了这可怕的事情——他清楚的看到自己皮肤上有血红的气体喷发出来。金色的光芒，那的确是圣光的力量，但它强大得难以想象，而又没有带上一丝亲和力，完全就是为了惩戒它的敌人而放射出来的。维恩痛苦的喊叫起来——他觉得身体都要爆炸了。每一个细胞都在被灼烧，然后熔化，还把这过程一清二楚的传达到他神经的末梢。终于他支持不住，倒在地上。

 

　　“看来密报是属实的！”库勒激动的站起来，用手指向全身散发出恶臭的维恩。“驱逐邪恶的圣光之力，一旦被增幅，就对他造成了伤害！只有恶魔会被这种力量打倒的！很明显的，他就是恶魔！”

 

　　乌瑟尔颔首表示同意。他离开自己的座位，走到这个少年的身边。

 

　　“很遗憾，你没有通过检验，”他低下头，虽然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但眼中已经带有明显的敌意，“我将自己的力量灌输进了我的配剑里，那是专门针对恶魔的驱逐之力。只有像它们那样的不洁之物才会受到攻击。但你却受伤了，还伤得很重……这样的话，就证明你确实是恶魔……白银之手骑士团是守护我们的世界不受恶魔侵害的，因此，现在我们必须给予你制裁。”

 

　　“这算……什么……”维恩无比懊恼的呻吟着，“这就是白银之手对待外人的礼仪吗……”

 

　　“我们对于恶魔没有礼仪。”乌瑟尔从他手中拿走了自己的剑，然后将它举过头顶。

 

　　“我会死……”维恩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着。他已经没了力气，惟有仰着脑袋，眼睁睁看着制裁的圣光终止他的生命。

 

　　这时候，一声巨响从不远处传来。伴随着响声，大厅的门被炸成了一块块碎片。随后，猛烈的火焰从门后扑来，在这些碎片还没落地的时候就将它们烧成了灰烬。

 

　　乌瑟尔抬起头，惊讶的望着从门外走进来的这个人。不仅是他，其他的圣骑士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灰烬使者。刚才的那种破坏力，只有灰烬使者才能做到。现在，这仿佛只能存在于神话时代的伟大兵器，和它的主人一起，走进了大厅里。

 

　　“乌瑟尔！”法琳的喊叫声中带着前所未有的愤怒。

 

　　“你做什么，法琳，灰烬使者！”乌瑟尔显然没有料到她会在这时候出现，话语中掩饰不住慌乱。

 

　　法琳那双颜色不相同的瞳孔里此刻像是燃烧着烈火。她朝面前的高阶圣骑士们瞄了一眼，最后把目光落在维恩身上。少年现在全身都是伤口，黑红色的血不断的流出来。

 

　　她大步走上去，完全无视这些圣骑士，把维恩搀扶了起来。

 

　　“法琳……”维恩用虚弱的声音叫着她的名字。

 

　　“别说话。”法琳冷冷的说，“我带你走。”

 

　　她把维恩一只手搭在自己肩膀上，转身准备朝门外走去。

 

　　“站住！”圣骑士们几乎同时喊了出来。但法琳根本当没听见。

 

　　背后突然掠过一阵狂风。她警觉的转过身，发现库勒已经抡起那把沾染了无数兽人鲜血的战斧，扑到了她面前。

 

　　“你们必须留下！”锋利的斧子伴随他的怒吼一齐落下。但这斧子还离法琳有半米的距离时，却离开了他的身体——与他的双手一起。在他面前，灰烬使者带着银白的光芒，一闪而过。带着重铠的手臂和他的战斧飞向了天花板，然后立刻燃烧起来，很快就只留下飘散的青烟。

 

　　库勒整个人都摔了出去，撞到墙壁上。他杀猪般的嚎叫，两只断臂神经质一样挥舞着，甚至没想到赶快运用圣光的力量治疗伤口。片刻之后，他就晕了过去。

 

　　“下一个是谁？！”法琳右手还搀扶着维恩，左手将灰烬使者横在面前。即使同时面对白银之手骑士团几乎全部的高阶圣骑士，她的脸上除了愤怒之外也看不到一丝恐惧的神情。

 

　　“放下刀，法琳，灰烬使者！”乌瑟尔终于也沉不住气了，气愤的对着她喊。“你已经犯下了重罪！我希望在这成为死罪之前，你能停下你的疯狂举动！”

 

　　“重罪？”法琳用轻蔑的眼神盯着他，“那又怎么样？你们用如此卑鄙的手段对待维恩，还鬼鬼祟祟的不要我知道，几乎就要杀死他，这又叫什么？！”

 

　　“这个人是恶魔！”乌瑟尔也狠狠的盯着她，“难道你忘记了，我们白银之手骑士团是为了杜绝那些恶魔危害我们的国家和人民才存在的吗？对于这样的威胁……”

 

　　“威胁你个屁！”法琳朝前跨了一步，金属的战靴将大理石的地板踏出了一道深深的裂痕。“白银之手什么时候变成只知道‘铲除’的打手集团了？！我们为什么要追随圣光？！因为圣光给予我们的，不仅仅是惩戒敌人的力量，更重要的是保护同伴的力量！提里奥当年说过的话被你忘记了？种族不代表荣耀！就算他体内有恶魔的血液又怎样？！他对我们做过一件坏事吗？他对我们构成过威胁吗？我才不管他妈的什么恶魔不恶魔，我有圣光的力量，我要用这力量来保护我想要保护的人，我爱的人！我就是要庇护他，你敢怎样？！”

 

　　“法琳……行了……”维恩有些神志不清了，但仍然听到了她的话，他艰难的从口中吐出了几个字。“别再说了……”

 

　　“为什么不说？”法琳激动的叫喊着，目光在她面前呆若木鸡的圣骑士们身上扫射。随后，在众人面前，她把维恩的脸扳过来，和自己面对面。

 

　　“我很喜欢你哟，维恩。”她的声音没有颤抖——这句话对她来说，就是理所当然的。

 

　　然后，她捧着维恩的脸，用力吻了上去。在两人的嘴唇碰触的时候，维恩黯淡的眼神里刹那间因为吃惊而放出了一丝亮光。

 

　　他好象从喉咙里叹了一口气，接着就闭上了眼睛。

 

　　法琳，法琳…….维恩在心里不停重复着这个名字。在这一刻，也许别的东西对他而言都像是她手中的剑所制造的那些飘渺的灰尘一样微不足道。他用上残存的力气，抱住了这个本是自己的监护人兼导师的女人。

 

　　“疯了，简直是疯了！”乌瑟尔咆哮了起来。他再也无法忍受在白银之手最神圣的教堂里发生这样的事情，于是朝这对敢于亵渎圣光的男女冲了过去。

 

　　金色的短剑落下，但灰烬使者轻松的挡在了面前。即使在和自己所爱的人亲吻，法琳的身手依然敏捷得不像人类。她手一扬，银白的刀身飞快的朝上跃起，指向乌瑟尔的额头。光明使者大吃一惊，连忙使出圣盾术，将攻击隔离开来。他朝后退了好几步，全身都在发抖。

 

　　终于，法琳的嘴唇离开了维恩。

 

　　“乌瑟尔，我依然敬重你。”她冷冷的说，“也许你所坚持的圣光之道是正确的，但我不会认同。我会以我自己的方式来阅读我的圣光。”

 

　　她将灰烬使者用力的插在地上。“我曾经说过，我以自己的名誉，自己的剑来担保他。今天，我把我的剑，以及灰烬使者的称号一并留在这里。我将离开白银之手骑士团，离开洛丹伦。但我依然是圣骑士！我不会允许你像对待提里奥那样剥夺我的圣光之力，因为你没那个资格！灰烬使者总有一天会找到它的新主人，白银之手也总有一天会走上一条更纯粹的道路，但这都与我无关。我是法琳，是一名圣骑士。现在，我要彻底离开你们这些卫道士们！”

 

　　说完这些话之后，法琳转过身，用双手小心的搀扶着维恩。她的步伐没有一点犹豫，径直走出了教堂大厅。

 

　　“对不起，法琳……”维恩发自内心的道歉，“我本不应该来这种地方的。”

 

　　“没那回事！”法琳拍了他脑袋一下，“你根本没有错！想要进入人类的生活，这是你的愿望。这样善意的愿望是不会被圣光鄙弃的。”

 

　　她从怀里摸出一张手绢，轻轻的擦拭着维恩脸上的伤口。在偏斜的夕阳下，少年的表情异常落寞。

 

　　“但是，正因为我，你那么努力得来的荣誉和地位都丧失了……你甚至和自己曾经的同伴作对……”

 

　　“呵呵，”法琳满不在乎的笑了起来，“这又能怎样呢？也许那些对曾经的我而言重要得不得了，但现在不同了。现在，我……”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突然在维恩脸上吻了一下。

 

　　“不是还有你在吗？如果我要以鲜血捍卫荣耀，那你就是我的荣耀！”

 

　　维恩的脸一下子红了。他根本无法理解今天为什么法琳对自己会做出这样暧昧的举动——不，根本已经不是暧昧不暧昧的问题，这完全就像是热恋中的女人对待自己情人的方式。

 

　　但他自己也明白，在和法琳接吻的那一刻，他胸口有非常温暖的感觉。

 

　　“法琳……你为什么吻我？”

 

　　法琳笑得更开心了，“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很喜欢你，喜欢到了爱恋的地步。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成了这样，但既然发现了自己心绪，就没必要掩饰了，对吧？”

 

　　“……我有点糊涂了……”

 

　　“笨蛋啊你！”法琳突然把头撞向他胸口，顶得他差点出不了气，“简直跟木头一样！喜欢就是喜欢，管它什么理由！既然我向你表白了，你也该对我有点表示吧！”

 

　　维恩抬起头，望着被夕阳染红的天空。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想展开双臂，大哭一场，而且还要一边哭，一边笑。

 

　　“我和你一样，法琳……”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决定用自己的真心去对待一个人。

 

　　是的，我要好好对待她。因为我，她失去了太多。既然这世界是公平的，那么在此刻，我向圣光祈愿，在我的一生里，我将用自己的一切力量去保护她——因为我爱她，她也爱我。

 

　　“恩，这样就好！”法琳高兴得开始手舞足蹈，差点把她搀扶的这个伤员摔倒。“回去吧！叫上克罗米，我们明天就搬家，去一个漂亮的地方！属于我们的好日子才正要开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