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篇 逝者之名 第九章 祝福

在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饭之后,法琳把维恩和克罗米拉到一起。三个人围在饭桌边上,商量对他们而言虽然很突然但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还没对你说呢,克罗米。”法琳一把将娇小的女侏儒抱在怀里,用手轻轻抚摩着她一头漂亮的银发。“我们明天就得搬家了,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居住。”
 
  克罗米并没显得很吃惊。“我知道了。”她一如既往的给予最简单的回答。
 
  “我们搬到哪里去?”维恩问道。
 
  “嘿嘿……”法琳露出了开心的笑容,“目前暂时还是个秘密。不过,新的家一定会让你们满意的!”
 
  维恩点了点头,然后他的神色又黯淡下来,把头转向了一边。
 
  “喂,怎么了?”法琳把一只手放在他手背上。少年感到了对方手心里传来的温热触感,不由得脸上一红,略微迟疑了一下,把手挪到一边。
 
  “我在想一件事。”他声音很低,“为什么在三个月时间里,白银之手都没有过问我的事,却偏偏在这时候要处置我?”
 
  “咳,你怎么还在想这事?”法琳不满的撅着嘴巴,“既然现在已经从那群家伙手里脱离出来了,就别再去想,也没必要深入追究什么了。我曾经对那些老头子感到非常愤怒,但现在我也渐渐心平气和了。仔细想想,他们不过是一直坚持着他们那陈旧的是非观念,不是么?他们依然把种族的界限划分得比骑士团内部的等级还森严,而我也无法改变他们。因此,我们干脆就远离这帮家伙,这样不就万事大吉了?”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维恩把手握成了拳头,“在我被乌瑟尔的圣光击倒时,我从另一个人口中听到了一句话——‘密报是真的。’现在想起来,我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密报?有谁给白银之手的高层发了密报?而且很明显的是针对我,而且了解我的人制造出这密报的。那么这个人会是谁?我不记得在洛丹伦有谁会这么了解我……”
 
  但确实有一个人……维恩极力的想要否定这个可能,但还是不禁朝克罗米瞄了一眼。即使已经相处三个月,他和法琳依然不知道这个女侏儒的来历。她小小的身体里面蕴藏着无数的秘密,而这些秘密他们一个都不知道——为什么她第一次见面就能发现维恩是来自卡拉赞的恶魔?为什么她看上去这么幼小,却经常独自一人旅行?她有家人吗?她有其他的朋友吗?所有的一切都是问号。
 
  “等等,维恩……“法琳敏锐的眼睛从他的表情里捕捉到了不寻常,“你在怀疑克罗米?”
 
  “呃……”维恩被揭露了心事,瞬间显得有些尴尬。
 
  “你别开玩笑!”法琳的声音陡然提高,“无论如何,不应该怀疑自己的家人吧!”
 
  “不。”克罗米突然开口了。“怀疑我是有道理的。”
 
  两个人都呆住了,转过头来,用复杂的眼光看着她。
 
  “我能清楚的看到,维恩来自卡拉赞,而且体内有恶魔的血液。这是我的能力。”一直沉默的女侏儒现在打开了话匣子,“我也曾经对这样的维恩保持着戒备。但和你们一起生活之后,我认为你们并不是邪恶之徒。相反的,你们很善良,愿意以真心去对待任何一个陌生的朋友。我很欣赏你们,也很享受和你们一起生活的日子——这种生活是我以前几乎没有经历过的。我对凡人们的感情抱有兴趣,因此我不会去向白银之手骑士团的人告密。”
 
  维恩和法琳都认真的倾听完她的诉说。不知为何,克罗米的清丽嗓音里带着不可动摇的真实性。她第一次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而且听上去虽然措辞很奇怪,却显得非常诚恳。
 
  维恩又一次低下了头;法琳也没有再说话。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
 
  良久,从少年的嘴里发出了浅浅的笑声。
 
  “刚才很抱歉,竟然对你起疑心。”他说,“确实是我想得太多了。”
 
  克罗米看上去毫不在意。她看了维恩一眼,然后又把头埋进厚厚的历史书里。
 
  “恩,这样就好!”法琳的脸上又一次展现出了笑容。“那么我也就不用多说了。明天早上早点起床,然后帮忙搬行李吧。接下来的几天我们会辛苦一点了!”
 
  零点的钟声传来,维恩却依然睁着眼睛。对他来说,刚刚过去的一天发生了太多的事,甚至比他来到这里这么长时间以来发生的都还要多。在早上,他还和往常一样去教堂上课。但现在,他和法琳都已经与白银之手脱离了关系,并且要立刻离开这座已经渐渐熟悉的城市,去一个未知的地方。而更重要的,在夕阳西下的时候,他和法琳之间的关系变了——不再是被监护人与监护人的关系,而是成了情侣。
 
  “还真是反复无常……”维恩望着窗外的月光,叹了一口气。“这简直就像是上天扔给我一个奇怪的剧本,还逼我照剧本上写的去演。人类的生活就是这样的吗?”
 
  的确,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太出人意料了。在过去的一天,每一个他所目睹的场景,现在开始在他的脑海里如走马灯一样飞快的旋转。这让他感到头晕目眩。他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摸索着爬下床,想去浴室冲个冷水澡,让脑袋清醒一点。
 
  维恩轻轻打开房门,蹑手蹑脚的从走廊上经过。但在路过法琳房间的门口时,他却突然发现一道微弱的光从门缝里漏出来——房间的门没关。
 
  他停下了脚步,伸手轻轻拉住门,然后透过门缝朝房间里面看去。
 
  与他的房间一样,月光现在也播洒到这间布置得更复杂的房间里。他的恋人现在只穿着一件睡衣,坐在床边,仰着头,眼睛禁闭着。她一动也不动,像是凝固了一样。洁白的月光照进来,带动着她一头金色的长发,轻轻飘扬着——她整个人就这样完全溶入了月光中,看上去纯洁无瑕,却又妖艳得摄人心魄。
 
  维恩看得入了神,甚至忘记了自己本来是要干什么的。法琳在背着他的时候,就是以这样的方式来面对每一个夜晚的吗?这与她平日里那副率直得有些疯狂的性格完全脱节。甚至让维恩怀疑现在面前这个女人究竟是不是刚刚成为自己恋人的那个色女。
 
  “你在那里吧,维恩。”法琳突然把头转了过来,露出了淡淡的笑容。“竟然偷窥漂亮的大姐姐,看来我的努力也终于有回报了。”
 
  果然,任何动作都很难瞒过她。维恩有点哭笑不得的打开了房门。
 
  “我听说女人睡眠不足会变得很难看。”他虽然此刻有很多话想要说,但一开口竟然是吐出了这句有点恶毒的语言。
 
  法琳并没像以前那样立刻反戈一击。她伸手在床边拍了一下,“我睡不着,你貌似也一样。过来坐,陪我一会儿吧。”
 
  维恩打量了她一下,然后走进了这个自己以前少有踏足的房间,在法琳身边坐下。这女人的床倒还挺软和的。他不禁这样想。
 
  “今天的月亮很美呢。”法琳伸出手指,在空气中画着上弦月的轮廓。
 
  “是的。”
 
  “在这样的夜晚,我经常就睡不着。”
 
  “是的。”
 
  “你呢?也一样吗?”
 
  “是的。”
 
  “喂喂!”法琳伸手捏着维恩的脸,把他捏得生疼。“别老是就回答‘是的’!跟士兵一样,真受不了!有时候我真想把你这不解风情的笨小子丢到悬崖下面去!但是……但是……”
 
  她停在了“但是”这个词上面,声音越来越低,头也渐渐埋了下去。
 
  “喂,怎么了,不舒服吗?”维恩觉得有些诧异,也跟着低下了头。他轻轻撩开遮住法琳的脸的长发。在月光下,他看见了她脸上划过的两道银线——这是他认识法琳以来,第二次看到她哭。
 
  “别看!”法琳用力把他的手推开。
 
  “你在哭……”
 
  “才没有!”她的声音都在颤抖,显然此刻情绪很激动。
 
  “哎,怎么这种时候跟个孩子一样……”维恩有点不耐烦的挠着头皮。“你这家伙……”
 
  “孩子吗……”法琳突然抬起头来,双眼狠狠的盯着他,“对啊,孩子。既然你这么说,暂时就允许我像孩子那样,稍微任性一下吧!”
 
  “什么?”维恩没回过神来。但他很快知道法琳说的是什么了。因为她已经扑到了自己身上。在下一秒,火热的双唇吻上了他。她很用力的吻,简直就像是要吃人,把他弄得几乎要喘不过气。
 
  法琳还在流泪——她现在确实像是一个任性的小孩子。维恩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的双手有些颤抖的伸向了法琳的身体,脱下了她的睡衣。
 
  在月光照耀下,法琳的身体上到处都是用尖锐的东西划出的伤口。
 
  “我很丑陋吧。”她用手遮住自己的胸脯,“在我小的时候,我发誓要向格雷森那个混蛋复仇。我痛恨自己身体里流着他的血,无数次的用小刀戳自己,看着肮脏的鲜血流出体外。我曾经几乎被复仇支配我的意志……很好笑吧,我那时候就是这么任性,脑子里满是现在的我都无法想象的恶毒计划。但是,我学习了圣光,鬼使神差的当上了圣骑士。这是命运给予我的抚慰,还是惩罚呢?”
 
  维恩把手放在她脸上,轻轻的擦拭着她的眼泪,但那条银线却怎样也无法被剪断。
 
  “我已经长大了,不再和小时候做着同样的梦。”法琳小声的说,“我拿到灰烬使者的时候,却迷失了自己的方向。但当我遇到你,遇到和我一样,怀着复仇之心的你,却让我发生了变化。你有恶魔的血液,但却并不在意,还努力的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学习。我羡慕你,你的随和,还有你的善良……其实,是你救赎了我……所以,今天就让我最后任性一次吧……”
 
  “我应该谢谢你,法琳……”维恩抚摸着她的脸。在他的眼眶里也有什么晶亮的东西要流出来,“如果不是你的话,现在的我依然只是个血腥的恶魔而已。不要提什么救赎了,对现在的我来说,你就是一切。”
 
  他突然用力的把法琳按倒在床上。她的一头长发就像金色的波浪一样,在空中荡漾了一番,最后随着她纤细的身体落在月光之下。
 
  维恩用力的吻向她,坚强的她,纤弱的她,呼吸急促的她,美丽的她。在这一刻,来自卡拉赞的少年第一次希望拥有更强的力量——足以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一切的力量。
 
  “喂,我们还要走几天啊?”维恩一边催赶着健壮的马,一边转过头朝车仓里那个悠闲自在的女人发问。“已经离开洛丹伦这么多天了,已经到了阿拉希高地,这里是阿拉索王国的地盘了吧。”
 
  “我知道。”法琳漫不经心的回答。她正沉浸在与克罗米的国际象棋对战中。“阿拉索王国已经只剩下激流堡了……再往前走一段路。”
 
  维恩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继续有气无力的挥舞着缰绳。
 
  离开洛丹伦有很多天了。在搬家那天,不少白银之手骑士团的见习圣骑士们来为他们曾经的教官送行。但法琳似乎并不欢迎他们,只是简单寒暄了几句就叫他们都回去上课。最后,只剩下一位瘦小的少女——维恩认识她,她是比自己大两个年级的学姐,玛尔兰。但她现在似乎不能进行战斗练习了,因为肩胛骨粉碎性骨折。尽管如此,她依然认真的钻研着圣光的理论。
 
  “维恩,她是你的救命恩人呢。”法琳把玛尔兰推到维恩面前。“昨天要不是她来找我,说你被带进了大厅里,我真难想象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谢谢你。”维恩向这位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女伸出了手。少女迟疑了一下,也伸出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握住了他。
 
  “不要误会。我只是觉得法琳老师有必要知晓你的动静而已。”玛尔兰的话里似乎带着一点抗拒的情绪。维恩暗自笑了笑——也许除了法琳,别的圣骑士都不会愿意和带有恶魔之血的人亲近吧。
 
  玛尔兰略微表示了礼节之后就将手收了回去,然后目光落在法琳身上。
 
  “法琳老师,你不打算再回来了吗?”
 
  “恩,不会再回来了。”法琳很坚决的说,“也许我们也不会再见面了吧,玛尔兰。”
 
  少女脸上顿时露出哀伤的表情。她半张着嘴巴,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却又没办法说出口。
 
  法琳看着自己学生的脸,微微一笑。她把手伸向脖子后面,将戴在自己胸前的缀饰解了下来。这是一条简单的缀饰,银制的链子上串着一块拇指大小的祖母绿。她走上前,将缀饰佩带在玛尔兰身上。
 
  “留个纪念吧!”法琳说,“你也要继续加油。我说过的,只要你心中有信仰,就一定能成为最伟大的圣骑士!”
 
  玛尔兰把这块祖母绿放在手心,默默的看了一会儿,然后用力的点了点头。
 
  “喂,到了。”法琳的叫声把维恩从回忆里拉了出来。他赶忙勒住马。马车还没停稳,法琳就从车上跳了下来。
 
  “哎,真是的,”她撅着嘴巴,开始喋喋不休,“你赶马的技术太差了吧!磕磕绊绊的,弄得我和克罗米下棋都不方便,棋盘好几次都被打翻了!”
 
  “这么说,你自己怎么不来?”维恩很不服气。
 
  “废话!”法琳跳到他面前,用手指戳他的鼻子,“因为我懒!”
 
  “你还真是表里如一……”维恩苦笑。
 
  法琳瞪了他一眼,然后朝路边走去。
 
  “你去哪里?方便吗?”
 
  法琳转过身,向他招了招手。“你跟我来吧!就在前面的山里!克罗米,照看一下马车!”
 
  在两座高山之间竟然有一道很隐蔽的山谷。说它隐蔽,其实是因为杂草太多,长得又高,将山谷的入口都遮起来了。如果不是细心的去看,很难发现在这种地方还有这样一条小径可走。
 
  但法琳似乎来过这里。她拉着维恩的手,拨开比人还高的杂草,径直朝前走去。走了一段路之后,很奇异的,这些草竟然慢慢的矮了下来,最后终于只能达到膝盖了。在他们前方不远处,狭小道路的出口已经清晰可见。有一道明亮的光线正从那里射出来。
 
  “哈哈,到了!”法琳抓着维恩,轻快的跑起来。
 
  狭窄的空间豁然开朗。明媚的阳光下,一大片草坪出现在面前。这里就是山谷的最深处。在四周的高山中间,竟然有这样一片开阔的平地。
 
  维恩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他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
 
  “这个山谷漂亮吗?是我发现的。如果能在这里修个房子,种点紫罗兰,然后住上一段时间,那真是最美好的事!”法琳已经得意洋洋的挺起了胸膛。
 
  少年笑了,是因为心中此刻漫溢的幸福感让他这样开心吧。
 
  “我真服了你……”维恩耸了耸肩膀,“这种地方也能找得到……”
 
  “喂,到底怎样?给个评价啦!”法琳用胳膊肘轻轻打他。
 
  “这就是我们的新家吧?”维恩干脆朝后一仰,拉着法琳一齐倒在松软的草坪上。春天的风从这对年轻的情侣脸上拂过,见证了他们两人几乎完全相同的笑容。
 
  “喜欢,非常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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